河葬第5章 初渡
寅时三刻河面还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晨雾里。
陈渡被父亲摇醒时灶间已经亮起豆大的油灯光粥香混着水汽从门缝里丝丝缕缕钻进来。
他披上那件带着河泥和艾草混合气息的棉袄走到院中看见父亲正蹲在船边检查缆绳。
老船工的手指在粗粝的麻绳间翻飞水手结打得又快又牢每一个绳结都像是刻在肌肉里的记忆。
今天你单独去。
父亲的声音从雾气深处传来平静得像是吩咐他去打一壶酒。
陈渡愣在原地还未完全清醒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他张了张嘴想问是哪处的活计想问要不要带什么特别的工具却见父亲已经直起身将一捆浆洗得发硬的白布塞进他怀里。
新布还带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与父亲手上洗不掉的河水腥气形成鲜明对比。
西湾芦苇荡漂着个外乡人。
父亲用脚尖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图昨儿后晌王老四撑船发现的里正已经验过说是失足的镖师。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遇到难处用这个。
陈渡接过瓷瓶触手温润是父亲常用的那种伤药。
他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跟着父亲出活也是这样一个雾天。
那时他躲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如何用这双手将一个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渔夫整理得如同睡着一般。
那天回家后父亲第一次教他认艾草说这草能净手也能净心。
秀姑从灶间出来往陈渡的包袱里塞了两个烫手的窝头又添了一竹筒腌菜。
她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又擦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
这个动作比往常都要重陈渡觉得半边身子都往下沉了沉。
小船离岸时雾正浓得像是扯不开的棉絮。
陈渡划桨的手有些僵船头不时偏离方向在墨绿色的水面上划出歪歪扭扭的波纹。
他强迫自己回想父亲划船时的节奏——桨叶入水要轻如点水出水要快如抽刀手腕翻转的力道要像春风拂柳。
渐渐地船稳了只有桨橹规律的欸乃声打破黎明前的寂静。
西湾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枯黄的叶子在雾中像无数晃动的手臂。
快到地方时陈渡看见岸上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是里正和两个乡勇还有几个看热闹的渔民。
他们远远看见小船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在泥滩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在那边。
里正指了指芦苇深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裂的葫芦是个走镖的路引还在钱袋里装着。
他刻意避开陈渡的目光转头对乡勇吩咐:去把棺木抬来。
陈渡顺着指引望去隐约看见一具高大的躯体半浸在水里镖师特有的扎腰绑腿已经被水泡得变了形像褪了色的旗帜贴在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把船靠岸取出父亲准备的艾草水净手。
冰凉的液体顺着指缝流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实际操作比想象中更难。
死去的镖师很重陈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岸上平躺。
这时他注意到镖师腰间挂着的三枚铜铃铛已经锈得发绿但还能看出精细的蟠螭纹。
他想起父亲说过走镖的人相信铃铛能驱邪避凶每过一处险关就系上一枚。
清理工作开始后周围的人都安静下来。
陈渡按照父亲教的步骤先清理口鼻中的淤泥再用热毛巾敷软僵硬的关节。
当擦到镖师右手时他发现这只手紧紧握着指缝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绳结打得十分讲究。
让他松手。
里正在远处提醒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前朝余孽的东西留不得。
陈渡犹豫了一下。
他想起父亲处理那个溺死的孩子时保留了那颗玻璃弹珠。
但里正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岸上的窃窃私语也渐渐大了起来。
最终他还是小心地掰开了那只手——红绳系着一块裂成两半的羊脂玉佩断面很新像是临终前用力捏碎的。
玉佩上刻着模糊的字迹像是二字。
正午时分一切完毕。
陈渡给镖师换上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裳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
里正派人抬来的薄棺已经摆在挖好的土坑旁棺木很新还带着松木的香气。
下葬时陈渡趁人不注意把那只最完整的铃铛塞进了棺木角落。
铁锹铲土的声音闷闷的惊飞了几只栖息在芦苇丛中的水鸟。
返程时雾散了运河露出它冬日的本来面目——浑浊平静深不见底。
陈渡的船经过一处河湾时看见几个洗衣的妇人正在石板上捶打衣物。
她们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低着头使劲捶打衣服棒槌落得又急又重。
有个年纪稍轻的妇人偷偷抬眼打量他被旁边的老妇拽了拽衣角赶紧低下头去。
陈渡想起去年中元节也是在这处河湾他看见这些妇人在放河灯。
那时她们的脸上洋溢着虔诚的光仿佛河灯真能指引亡魂归乡。
而今她们却对他这个送亡魂最后一程的人避之不及。
河水依旧东流人心却比河水更难测度。
到家已是傍晚。
父亲在院里劈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灶上热着水。
说完又低头继续干活柴刀落下时带起一阵木屑飞溅好像儿子只是去赶了个集。
但陈渡注意到父亲今天劈的柴特别整齐每块大小都差不多堆叠得一丝不苟。
秀姑接过他脱下的外衣轻轻抖了抖上面的水珠。
晚饭时桌上多了个韭菜炒鸡蛋黄绿相间油光汪汪的。
谁也没提今天的事就像过去的每一天。
但陈渡发现母亲盛粥时给他的碗特别满父亲吃饭时多夹了一筷子咸菜嚼得格外用力。
入夜后陈渡躺在炕上却睡不着。
他摊开手掌月光照出掌心上新磨出的水泡像透明的珍珠。
窗外运河的水声比往常更响像有很多人在低声说话。
他忽然想起镖师那块裂开的玉佩在月光下应该会泛着青白的光就像河面上漂着的碎冰。
还有那三枚铃铛不知在漆黑的棺木里是否还会发出声响。
隔壁传来父母低低的交谈声虽然听不清内容但母亲的声音格外轻柔。
陈渡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也是这样整夜守在他床边用湿毛巾敷他的额头。
那时他觉得母亲的手是世上最温暖的东西而今这双手却要日日接触死亡。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斑。
陈渡闭上眼睛听着窗外永恒的流水声渐渐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看见那个镖师站在河对岸腰间的铃铛叮当作响玉佩完好无损地挂在胸前。
镖师朝他拱手作揖然后转身消失在浓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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