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葬第2章 芥蒂
船靠岸时日头已勉强挣脱了雾气的纠缠将惨白的光投在码头上。
那光没有温度只是将万物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冷硬。
青石板缝里的积水映着天光亮晶晶的像一道道新鲜的泪痕。
先前泊在附近的两条小渔船此刻已不见了踪影仿佛刻意避开了他们返航的时辰。
码头上零星几个忙碌的脚夫在陈渡父子扛着那卷草席上岸时都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或假装专注于手中的活计。
一道无形的屏障随着他们父子的脚步在人群中悄然竖起。
陈十四岁的陈渡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刻意回避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背上。
他抿紧了唇加快了脚步紧紧跟着父亲。
父亲却似毫无所觉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沉稳仿佛扛着的不是一具孩童的尸身而是一段寻常的木材。
这种沉默的坦然像一面盾牌也无形中给了陈渡一些支撑。
他们的家离码头不远是一座孤零零挨着运河堤岸的旧屋。
白墙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斑驳陆离露出底下灰黑的砖缝。
屋前有一小方用篱笆围起的院子与周遭的热闹隔开一段距离像是一座孤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草药、干艾和陈旧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陈渡熟悉到骨子里的家的味道。
父亲将草席轻轻放在堂屋角落一张铺着干净青布的木板上那是他平时处理一些特殊遗体的地方。
“去歇会儿。
”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后晌跟我上山。
” 陈渡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转身想去灶房找口水喝却看见母亲秀姑正站在灶房门口用围裙慢慢擦着手目光越过他落在堂屋角落那卷草席上。
她的眼神里有种复杂的东西不是恐惧也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怜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
秀姑是个沉默的女人话比父亲还少。
她的脸庞清秀却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倦意。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走回灶台前掀开锅盖锅里温着稀粥和两个杂面馍馍。
陈渡喝了口水拿起一个馍馍靠在门框上机械地啃着。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堂屋。
父亲正打来清水用干净的布巾再次仔细擦拭那孩子的脸庞和手脚比在船上时更加从容和细致。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恰好照亮父亲专注的侧影和那双稳定的大手。
空气中艾草的气味尚未散尽混合着水汽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小弟现在是不是暖和一点了?爹爹的手比河水暖多了吧? 陈渡心里又冒出了那个奇怪的声音。
他用力甩了甩头想把这种莫名的念头赶走。
午后父亲找出一口薄薄的、用边角木料钉成的小棺材。
他将孩子连同那匹白布一起小心地放入棺中。
陈渡注意到父亲将那颗五彩的玻璃弹珠郑重地放在了孩子的胸口。
“拿上锹。
”父亲说。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抬着小棺材沉默地走向镇子后山的乱葬岗。
这条路陈渡走过很多次。
岗上荒草丛生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土包大多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作为标记。
一些新的坟头前或许还有残存的香烛痕迹而更多的早已被风雨荡平与山野融为一体。
父亲选了一处稍微平坦、能望见运河一角的地方。
他没用罗盘似乎全凭感觉。
两人开始挖土。
泥土被霜冻过有些硬一锹下去需要费些力气。
这里的泥土和河底的淤泥哪个更冷?你一个人睡在这里怕不怕黑?会不会想家? 铁锹破土的沉闷声响反而让陈渡的思绪更加纷乱。
他不敢看那口小棺材只能拼命地挖让身体的劳累占据脑海。
墓穴挖好刚好容下那口小棺。
父亲亲自将棺材缓缓放入然后拿起铁锹覆上第一抔土。
黄土落在薄薄的木板上发出“噗”的轻响。
陈渡看着那小小的棺木逐渐被泥土覆盖最终变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小土包。
父亲没有立碑只是从旁边搬来三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压在坟头垒成一个简单的标记。
他站在坟前沉默了片刻山风吹动他额前的乱发。
然后他转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回了。
”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似乎更加沉默。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荒草上。
快到家时他们看到一个货郎挑着担子从家门口经过。
那货郎看到他们从山那边下来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秀姑已经做好了晚饭。
简单的粥一碟咸菜还有一盘炒得油光发亮的青菜。
饭桌摆在了院子里借着最后的天光。
三人围坐默默地吃着。
没有人提起早上的事也没有人提起山上的那个新坟。
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远处运河上偶尔传来的模糊船歌。
但陈渡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上空比夜色降临得更快。
它来自码头上那些回避的目光来自货郎匆忙的脚步也来自母亲眼中那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吃完饭秀姑收拾碗筷。
陈渡帮忙舀水。
父亲则坐在门槛上拿出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慢慢摩挲着望着漆黑一片的运河河面不知在想什么。
夜色彻底笼罩了运河也笼罩了这个沉默的家。
陈渡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水流声久久无法入睡。
白天经历的种种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回转:浓雾、冰凉的孩童、父亲稳定的大手、那颗彩色的弹珠、纷纷落下的黄土、货郎躲避的眼神……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父亲做的这件事像一道深深的鸿沟将他们家与外面的世界隔开了。
这道鸿沟叫做“芥蒂”。
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
墙壁那边是父母的房间寂静无声。
但他仿佛能感觉到母亲也醒着父亲也醒着。
一家三口在这沉沉的夜色里各自怀着一份无法言说的心事被一条名叫“宿命”的河流捆绑在一起孤独地漂流着。
河水在窗外不知疲倦地流淌带走了白天的种种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但陈渡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像种子一样种下了。
它埋在那个无名孩子的坟里也埋在了他十四岁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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